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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隱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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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隱忍

容姒一哭, 叫容霄頓時手忙腳亂起來,他找不到巾帕,便按著袖子給容姒擦淚, 一邊道:“妹妹乖, 妹妹不哭。”

好似小時候, 容霄也是這般哄她的。

容姒心口泛酸, 淚意更是止不住,容霄越擦越手足無措,索性拽了容姒,直奔舒望宮去。

“嬤嬤!嬤嬤!”容霄未進殿門便高聲呼喚,“嬤嬤給妹妹呼呼,妹妹就不哭了!”

老舊斑駁的殿門後走出一人來, 兩鬢灰白,面帶風霜之色, 然身形並不顯得佝僂, 反而儀態端莊,她身上的宮服漿洗得發白,卻平整無一絲褶皺。

容姒一眼便認出她來,她是容霄的奶嬤嬤, 蘇氏。當年先皇後還是王妃時, 身邊有兩個嬤嬤貼身伺候, 分別就是蘇氏和蕭氏。後來先皇後生了容霄和容姒, 蘇氏被派去照顧容霄, 蕭氏便被分給了容姒。

容霄遷至行宮休養, 蘇嬤嬤亦是跟隨照顧多年。她與那蕭氏分明是一般年紀, 看起來卻要蒼老許多,可見行宮中的日子並不好過。

蘇氏乍見容姒, 雙唇猛地一顫,待反應過來立時就要跪下身去,被容姒一把扶住:“嬤嬤辛苦,不必多禮。”

蘇氏緊緊攥著容姒的手,忍不住左右端詳,當年還是團子一般的人兒,如今已如嫩芽抽條,褪去女娃的青澀稚嫩,長成這般少女模樣,明眸皓齒顧盼生輝,如明珠熠熠華彩,將這廳堂都映亮了幾分。

蘇氏忍不住紅了眼,容霄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,不解怎麽妹妹沒哄好,嬤嬤也跟著哭了。

蘇嬤嬤同容姒比劃,讓她入內,容姒一驚,這才發覺自見到蘇氏起她便未曾開口說過話,可容姒記得,以前的蘇嬤嬤分明是會說話的。

“嬤嬤的嗓子怎麽了?可請太醫看了?”

蘇嬤嬤擺了擺手,露出笑來,給容姒倒了杯茶,又空倒一杯,以指沾水寫道:病致,無礙。

她識字。

容姒有些意外。

待落座後,容姒環顧四周,忍不住蹙了雙眉。蘇氏倒的茶是熱的,但杯中只見茶沫,茶湯清淡似水,她所在的座椅扶手下掉了一塊漆,隔斷的屏風繡線也略顯暗沈,殿中布局寬闊,容姒卻遍尋不見冰鑒,只在小幾上看到一把蒲扇。

乍一看這舒望宮中並無不妥,可細究起來卻是處處怠慢。她來了這些時候,眼下才有兩個宮人過來請安。

容姒註意到,未等宮人靠近,蘇氏已斂袖將那幾上的水漬抹去。倒是那兩個宮人,一上來就跪到了容姒跟前,顧自道:“奴婢翠瑚,方才在後院漿洗,不知殿下駕到,請殿下恕罪。”

“奴才冬哥,方才亦在院中灑掃,怠慢殿下,請殿下恕罪。”

然翠瑚手上無一點水漬,冬哥的衣服擺上還留了一點瓜子屑,容姒瞧著,眸中神色愈發地沈,她不開口,珠彌上前一步道:“行宮如今是哪個管事,就是這麽教你們規矩的?殿下何時傳了你們問話就一口一個恕罪?既知有罪,便莫在此處礙殿下的眼,還不跪到外頭去!”

兩個宮人聞言一驚,卻是不敢不從,只能垂著頭跪到了院中,容姒不叫起,誰也不敢起來。

這還是在容姒跟前,宮人就敢隨意托口,以往容姒看不到的時候,這些人又如何會對容霄上心?

一旁的容霄對容姒的心緒變化全無所覺,只一心想哄容姒高興,拉著容姒到書房,指著堆了半個屋子的木材、石料道:“妹妹不哭,好東西,送給妹妹!”

容霄自小便喜歡擺弄這些,先皇後在時也從不拘著他。時疫之後,容霄因病癡傻,這方面的天賦卻絲毫未減,如今在舒望宮中,他竟又自己做了一套刻刀工具,刻各式各樣的石雕、木雕。容姒看那桌案上放了許多動物雕品,其中有不少是兔子,那刻印最新的已然有了兔子的輪廓,但還是個半成品。

容霄紅著臉,將那半成品藏在懷中,小聲道:“這個是今年的,還沒刻完,妹妹不喜歡。”

容姒微微一楞,那聲“阿兄”已是自然出口:“阿兄刻的,阿姒都喜歡。”

容霄頓時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,挺了胸道:“妹妹喜歡阿兄刻的兔子!”他又掰著手指頭,兩只手都數過來才道:“十個生辰,十只兔子!送給妹妹九個,再刻一個!”

他算得很清楚,容姒聽著,神色卻驟然一變:“你刻了九只兔子,每年生辰都送我麽?”

容霄點頭:“是生辰禮。”

容姒緊緊抿了唇,忍不住遍體生寒,卻又焚心嗜骨。容姒記得,時疫爆發那年她才五歲,那時先皇後剛故去不久,她格外粘著容霄,吃、睡都要一起,後來時疫傳到宮中,容霄亦突然高燒不退,帝後便將容霄和容姒隔開,容姒為此整日哭鬧不休,蕭氏便同容姒道,聖上這麽做都是為了保護她,她若同容霄在一處就永遠也見不到父皇了,容姒聞言便不敢再鬧。

後來容霄遷去行宮,她被接到韋皇後宮中,前兩年也陸續給容霄送過許多東西,卻都被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。最後一次,來稟的宮人說大殿下許是看到容姒的東西受了刺激,砸了東西又發了回病,蘇嬤嬤便將人都趕了出來,不許旁人再去。容姒傷心不已,又恐擾了容霄靜養,便不再派人打擾。自那之後,她身邊不斷有宮人相勸,言皇長子離開既是為了她,也是為了故去的先皇後,行宮不比宮中,皇長子心中有怨也是尋常,畢竟只有讓容霄離開容姒,宮中才會有一個健康的公主,少一個癡傻的儲君人選,時間久了,人們淡忘了,這個不幸的皇子就會成為過去,而容姒依然是那個最受寵愛的昭明公主。

就好似容姒的一切,都是容霄的離開換來的。

這些話,容姒聽了許多年,以至於聽得多了,她甚至不敢出現在容霄面前,她怕容霄質問她,為什麽只有他生病了,為什麽只有他一個人離開,為什麽她可以留在宮中受父皇母後多年疼寵,而容霄只能留在行宮,連提起都是忌諱。

他們,不是兄妹麽?

越是在乎,容姒越不知該如何面對容霄,若非夢見舒望宮大火,若非今日湊巧,竟不知其中還有這般陰差陽錯!

原來容霄從未忘記過她,從未厭棄過她,他們兄妹分離九年,容霄甚至年年送她生辰禮,她卻從未收到過!而她打探舒望宮的消息,得到的卻是一切安好。

再細細回想這許多年,那些宮人,包括蕭氏,那些話……真的是無意說給她聽的麽?

這麽多年,容霄和蘇嬤嬤在這兒,過的究竟是什麽日子!這麽多年,她身縛網中,竟覺處處受限,無一處是真!

荊棘破土,遇火種而燃,頓成燎原之勢。

容姒不想在容霄面前發脾氣,只轉身快步出了書房。她的身邊事曾由蕭氏一手料理,舒望宮的消息也定然經過蕭氏之手,可惜蕭氏已死,她再問不出什麽。

若再想得深些,不止是蕭氏,這行宮的掌事太監、禮官甚至禁軍統領都可能大有問題,這些人的背後是誰,是誰在幕後制造他們兄妹隔閡?會是——

那個人麽?

容姒緩緩握拳,指甲深深陷入掌中,喚來珠彌。

她要徹查此事,一層層地往下查,哪怕要將這習涼行宮乃至後宮都攪得天翻地覆——

驀然,有道暖意裹上容姒發顫的手,蘇嬤嬤不知何時跟了上來,一點點將容姒握緊的指尖松開。她仰起臉,淚眼模糊,卻是對著容姒緩慢而堅定地搖了搖頭。

殿下,不可。

她無聲對容姒做著口型,容姒心頭劇震。

蘇嬤嬤是在告訴她,現在還不是時候。

若查下去,行宮中必然有好一批人要被問罪,沒有人再敢怠慢容霄和蘇氏。可同樣的,她也會將容霄推至風口浪尖,以她現在的處境,未必護得住他。若夢中舒望宮的大火不是意外,她又當如何?

不,不行。

容姒雙目冰冷,她在明敵在暗,縱使她再怒再恨,也必須保持冷靜理智,不能因為一時意氣,將容霄卷到這等危險境地。

幼時是容霄護她愛她,她虧欠了容霄多年,如今也該是她來保護容霄了。

容姒反握住蘇嬤嬤的手,將沸騰的情緒一點點壓下,任憑荊棘刺穿血肉,也要將之再度深埋地下,只待陽光澤被之時,才能將腐爛的皮肉連根拔起。

容姒閉了閉眼,待轉頭時神色已瞧不出異樣,只對跟來的容霄笑道:“我們去院子裏玩,阿兄教我踢毽子吧。”

容霄高興壞了,拉著容姒就走。

蘇嬤嬤站在門邊,看著院中的兩人,心緒翻湧。

護佑之心彌足珍貴,更難得的是盛怒之下還能隱忍蟄伏。

不知從何時起,那個喜歡跟在大殿下身邊的小公主,已然長大了。

***

次日,珠彌照著時辰喚容姒起身,掀開床簾卻見容姒已然擁被靠坐床前,不由詫道:“殿下何時醒的?怎不喚奴婢?”

又見容姒神思微怠,眼下隱隱泛青,心下又是一驚:“殿下莫不是徹夜未眠?”

昨日自舒望宮回來殿下的神色便有些不對,早早便熄燈歇下,珠彌知道容姒心亂,也不敢攪擾。她跟著容姒這些時日,又素來聰慧,哪裏看不透殿下實際身處水深火熱,萬不如表面那般得寵無憂,眼下又見容姒這般模樣,自責之餘更是萬分心疼,對著容姒便跪了下去:“奴婢自知幫不上殿下什麽,只求殿下顧惜身子,萬不要自傷自毀。”

容姒忙拉她起來:“胡思亂想些什麽呢,我知道輕重,只是要做的事情太多,需要一件件理清楚了。”

“那,殿下再歇會兒吧,太子殿下那邊奴婢去回。”

“不必。”容姒起身道:“替我更衣吧。”

香耳取來昨日備好的衣裙,雪青銀線層疊,薄如蟬翼,冰絲涼爽透氣,最宜夏日來穿。然容姒看了一眼卻道:“換件能配雲肩的。”

珠彌便又取了一件鵝黃褶裙,配同色圈金雲肩,雪白垂帶壓前,上繡鈴蘭,與裙角花紋一致。香耳給容姒梳洗上妝,脂粉遮下眼底青色,只見少女膚白勝雪,頰邊淡淡飛紅,一身鵝黃明艷姝麗,看得人挪不開眼。

待收拾停當,容姒方不緊不慢,往雙子湖去。

之前,太子聽聞容姒幾個要去雙子湖上采蓮蓬,索性邀了眾人一同游湖。此時日頭尚早,並不叫人覺得酷熱,雙子湖上水汽氤氳,如美人含羞攏面,蓮葉接壤,更如瑤池仙境。

早有懂得搖櫓的宮人將虹橋下的小舟起出,舟葉狹窄,一舟最多只能同乘三人,容姒讓淳於星和舒菱兒先上,自己等下一艘,沒過多久,果見長廊上又行來兩人,一人著天青雲錦,手執一柄桃花扇,眉眼含笑,颯沓風流。另一人著月白素衫,長身玉立,行若清風流雲,然眉目疏冷又似蟾宮玉桂,叫人只敢遠觀。

正是沈聽遙和喻良臣。

沈聽遙朝容姒揮了揮扇子,至近前行禮,宮人行舟過來,他微微揚眉,視線不動聲色地在喻良臣和容姒之間轉了轉,搶先一步登舟道:“昨日太子殿下考我作賦,我苦思了一夜方得了些靈感,就怕一轉眼又忘了,殿下饒我一回,容我先行一步。”

容姒自不會攔他,這麽一等,湖邊便只剩下容姒和喻良臣。

正好後一小舟過來,喻良臣躬身道:“殿下請。”

容姒卻不動,只微側過身看他:“喻公子怕水嗎?”

不等喻良臣答,容姒又道:“聽聞有年上巳節,沈國公府家的小姐出游時意外落水,喻公子跳水相救卻險些喪命。”

“本宮實在好奇,若喻公子會水,為何會險些喪命?若喻公子不識水性,又為何會舍命相救?”

喻良臣靜靜看她:“殿下查我。”

容姒卻是意外睇去一眼:“你怎知是本宮查你,不是沈公子告訴本宮的?”

喻良臣眸中微動。

容姒笑道:“你這般篤定,無非是沈公子將我們談話的細節告知了你,故而你知道,他並未同我提及你是如何救下沈小姐的,是嗎?”

喻良臣彎了彎唇,眸中的疏冷似雲撥霧散,卻不回答容姒之問,而是跳回到第一問:“殿下問我是否怕水,若臣下答是,殿下會如何?是立刻踹了臣下入湖麽?”

容姒笑出聲來,眸中似盛了湖水的細碎微光,卻又有隱隱的暗色。距驪山春獵不足兩月,眼前的昭明公主又叫喻良臣覺出些不同來,似乎好不容易掀開一層薄紗,卻見底下竟還有一層,層層疊疊真假難辨,叫他如同霧裏看花,明知危險卻又忍不住靠近探尋。

“喻公子真會說笑,本宮不過是想,若公子怕水大可與本宮同乘。”

喻良臣微微一楞,這一幕似曾相識。似乎夢境之中的昭明公主也說過類似的話,只是夢中的公主邀他登舟游湖,親近之意昭然若揭,眼前的昭明公主卻是心思難辨,如同純凈卻又帶有魅色的山月桂,美且致命。

容姒久不登舟,最後一艘小舟也緩緩靠過來,與之前來的那葉一並停於湖邊。喻良臣斂下眸中深色,低眉道:“既有兩舟,臣下不敢唐突,殿下請。”

於是容姒上了左邊的那艘,喻良臣則登了右邊的,宮人等容姒坐穩,長櫓往岸邊一支,小舟便一前一後穿水而行。

他們在岸邊耽擱了些時間,與之前乘舟離開的已有好些距離,只遠遠能瞧見模糊舟影。蓮葉在雙子湖的內湖兩側,過去需經三道虹橋。舟渡兩岸風景秀麗,容姒卻意不在賞景,對搖櫓的宮人道:“這行舟看來也不是很難,讓本宮試試。”

宮人一怔,忙道:“櫓槳沈重,殿下千金之軀,怎可受累?”

容姒任性道:“本宮只是玩玩,你這般緊張作甚?”

宮人不敢違命,只得戰戰兢兢地將櫓槳交出,一邊叮囑容姒小心。那宮人說得不錯,行舟看似簡單,搖櫓卻有許多門道,容姒自是不會。

此時,兩舟一前一後通過一道虹橋,即將從外湖通往內湖,這口徑如同葫蘆的中隙,雖狹長卻也能容四舟並排通過,偏有容姒這個搗亂的,原本直行的小舟在容姒手下硬生生橫了過來,船頭頓時撞上了喻良臣所在小舟的船尾。兩葉小舟皆是一晃,宮人嚇破了膽,忙從容姒手中接過櫓槳,然小舟進了水,容姒腳下一滑,一腳踏在舟板側邊,本就搖晃的小舟顫得愈發劇烈。

千鈞一發之際,本在另一葉舟上的喻良臣一步跨來,站上容姒小舟的船尾,一把拉住了她。

容姒擡眸,望進那雙清眸深處,微微揚眉。

喻良臣心頭一跳,下一瞬,容姒便甩開了喻良臣的手,向後摔入湖中。

落水前,容姒只來得及看見喻良臣眸中驚色。容姒想,他一定很意外吧。

這一次,她不是為了殺他。

早在遴選伴讀那日,喻良臣不惜自傷以退為進,容姒就已明白,那是他教給她的第一課。

如今,她也學會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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